读史莫忘唐德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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苍山夜语 2024年08月28日 08:01 

在我短暂的读史生涯当中,至少有三本书的作用有如棒喝,用梁启超称道康有为的话讲,即“以大海潮音,作狮子吼”:

最早读黄仁宇《万历十五年》,大梦初醒,原来历史书可以这样写;读孔飞力《叫魂: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》,陡然惊觉,原来历史学可以这样研究;读唐德刚《袁氏当国》,悔恨不已,原来民国初年的历史和袁项城的肖像竟是这样动人,同时,原来苦大仇深的中国近代史可以写得这样迷人。

恕我孤陋,此前只知唐德刚其人,直到2004年底阅读《袁氏当国》,才识其书。从此一发不可收拾,将以前错过的《胡适杂忆》、《胡适口述自传》、《晚清七十年》、《书缘与人缘》等统统纳入帐下。有时像发了横财的小地主,喝一碗豆浆,旁边还要搁一碗豆浆,于是我有了两个版本的《胡适杂忆》。

鸡蛋吃多了,不由好奇,去打量下蛋的母鸡。其实,唐德刚回忆胡适之时,便将自己前半生的红尘往事断断续续“捆绑销售”。他是安徽合肥人,生于1920年,成长于烽火连天、花果飘零的乱世,青年赴美,获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——与胡适既是同乡,也是校友。

其转益多师,成就多端,荦荦大者,则在史学,尤其口述史一域,可谓其中不可撼动的巨擘。胡适、顾维钧、李宗仁、张学良等遥不可及的历史声音,皆由唐德刚一字一句铭记于卷,传诵后世。我们隔代相闻,不能不感激他当年所下的苦功夫。

令我惊异的是,黄仁宇与唐德刚乃是同代人,前者长后者二岁。读黄仁宇回忆录《黄河青山》,其笔法华美流丽之至,如大珠小珠落玉盘,以至被美国著名作家约翰·厄普代克誉为“仿佛具备卡夫卡的梦幻特质”。可惜这却掩饰不了黄仁宇流落异国、独立寒秋的无尽苍凉,发霉的怨气如疾风扫过书本的每一个暗角。

唐德刚虽属淮军名将之后,不过到他这一代,家世渐趋没落,他到美国闯荡,所吃的苦头未必少于黄仁宇:寄人篱下,在图书馆推书车;与胡适相识之时,同为天涯沦落人,二人乃是“一个穷愁潦倒的乞丐老和尚和一个乞丐小和尚的师生关系”;当选纽约市立大学亚洲学系系主任,却因学校当局瞧不起中国人而差点被调包……

这些艰难困苦可以开列一火车皮,然而经唐德刚通达、幽默的笔调娓娓道来,散尽了伤春悲秋的愁滋味,而生出一种拨云见日的苦中作乐之情怀——从这一点上讲,唐德刚还真是“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”胡适门下“最好的好后学”(胡适夫人江冬秀语)。

由此我想象唐德刚的影像,应是在清风朗月的皎皎夏夜,摇蒲扇,喝酽茶,说晚清七十年之评书的邻家老人。后来见他的照片,亦作如是观。

读唐德刚的书,我曾做过一个对比:历史学家的著作大致可分为两种,一种坚持价值中立,极尽冷若冰霜的客观叙事,仿佛要拒读者于千里之外;另一种则因作者书写的热烈、生动,笔端常带感情,令读者身临翻云覆雨、跌宕起伏的历史之境。

唐德刚自然属于后者。周策纵为《胡适杂忆》作序,称唐德刚“行文如行云流水,明珠走盘,直欲驱使鬼神”,这种写法,会不会由于作者的情感介入过深——如唐德刚常常“痛快淋漓到不能自拔”——而损害历史的可信度呢,是谓“可爱者不可信”?

周策纵解释道:“我们不可因他这滔滔雄辩的‘美言’,便误以为‘不信’。德刚有极大的真实度,我们最好在读他所说某一点时,再看看他在另一个所在说了些什么,要看他如何从各种不同的角度,尽情极致、穷态极妍地描绘和辩论,如此,你才能更好地把握到他的真意。”

或者用唐德刚自己的话说,他一直秉持胡适老师“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,有九分证据不能说十分话”的治史原则,“褒贬古人,月旦前贤,虽每以轻松语调出之,然十思而后言,语轻而义重,亦未敢妄下雌黄也。”

唐德刚的历史书写,更重叙事,从故事中见真章,从小节处见大略。这与我们熟悉的理论化研究简直大相径庭,唐德刚似也不大相信什么历史理论。不过在其晚年,回顾治史生涯,他还是提出了转型论与历史三峡之说。当然,以其转型论建构之粗疏,依然谈不上理论体系,我更愿意将之理解为一种历史关怀与现实情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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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此多说一句,窃以为历史并无哲学、规律可言,所谓历史哲学、历史规律,不过是历史学者的迷津与政治家的把戏,许多时候与宗教骗子的神道设教并无二致。基于此,与其看唐德刚论“转型期”与“启蒙后”,还不如看他考证“天王(洪秀全)的性变态”。

一言以蔽之,唐德刚的大智慧在小处,而非大处;在细节,而非整体;在胸怀,而非理论。就像张爱玲说胡兰成的论文,“这样体系严密,不如解散的好,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,驱使万物如军队,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,一路有言笑”。唐德刚的了不起之处,端在于读起来“一路有言笑”。

二十年前,余先生悼念其师钱穆,称其“一生为故国招魂”。唐德刚对故国的情感,也许不比钱穆激切。我亦不敢掠美前贤,姑且题名曰“一生为历史招魂”。可以断言,正是唐德刚这些妙趣横生的历史著作,打碎了多少读者被禁锢的头脑,唤醒了他们对历史以及对未来的兴致。

如钱穆所言:“古来大伟人,其身虽死,其骨虽朽,其魂气当已散失于天壤之间,不再能搏聚凝结。然其生前之志气德行、事业文章,依然在此世间发生莫大之作用。则其人虽死如未死,其魂虽散如未散,故亦谓之神。”


欲了解中国近现代史,唐德刚的作品是绕不开的。历史在他的笔下,活色生香,如见其人。唐德刚写的历史多是如此,根据历史亲历者的口述编写而成。口述史,不是录音机一录,整理出文字这么简单,十分考验人的功力。

他写自己的老师胡适,如张鸣老师所言,“好看的是注释。有解释,更有点评,恣肆汪洋,好看煞人”。史学界甚至风行“先看德刚,后看胡适”之说。

他写李宗仁,“李有时信口乱讲,直接这样写出去要被别人笑死的”。所以李敖说,“幸亏李宗仁身边有一位高明之士指引与协助,才能完成《李宗仁回忆录》这种名著”。这本书也是可以藏之名山、传之不朽的。

在史学界,唐德刚的文风独一无二,文笔数一数二。半文半白,亦庄亦谐,妙趣横生。中国文学史的权威夏志清教授评价他是“当代中国别树一帜的散文家”。

好看的历史叙述背后,还必须是力透纸背的历史哲思,才能成为不朽的史作。他的“历史三峡”,以及全书随处可见的夹叙夹议之史论,正如梁文道所说,起到了一种“照明的作用”,“为暗雾笼罩的前方照出依稀可辨的轮廓”。

张鸣教授说:在读唐德刚之前,从没想到历史还能这样写,如此引经据典,旁征博引,却又不乏生活场景,实在是叹为观止。

唐德刚先生的这些妙论横生的历史著作,打碎了多少读者被长久禁锢的头脑,唤醒了他们对历史以及对未来的兴趣。正因此,唐德刚先生的民国史著一度脱销,一度被盗版,还一度出版艰难。

为此,诚荐“唐德刚作品集”: 对于专业人士,唐先生的作品是专门史研究的重要资料;对于普通读者,也能从唐德刚先生的历史中,看到不一样的中国近代全貌。

当下唐德刚先生书写的历史今天很多内容仍不可触碰,出版不易,而且很多作品一度绝版,一次性集齐不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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